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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永義老師「我的恩師孔德成先生」(三)


三、家人、朋友、學生以及飲酒趣事 做學問方面,王國維以及陳寅恪對老師都有影響,孔老師從小背書是家常便飯,我們學生要背古文是苦得不得了,有一次孔老師拿了一篇陳寅恪先生寫的序,裡面有提到治學的方法,一千來字,他要大家背起來。我背不起來,黃啟方、章景明也背不起來,被老師罵了一頓。罵完也就沒事了,老師又找我們喝酒去。與孔老師一同喝酒對我有很大的影響,後來我在文化學術界有一個酒黨黨魁的頭銜,我還把孔老的飲酒理論化,三十四歲就當小黨魁,現在統一兩岸。

孔老師對於家人的情感很深,跟師母伉儷情深,夫妻不吵架。大女兒維鄂嫁給了美國的一位少校,出嫁時孔老師寫了很感人的話語,維鄂都擺在身邊,這是父親對遠嫁女兒的情深。我跟孔老師最接近,有一天我在研究室看到孔老師桌上有一段沒寫完的文字和一首詩,一看原來是寫給二女兒維崍的關懷,內容很感動,這我今天第一次說,因為不敢說我偷看了老師寫的字。維益和維寧兄弟情深,他們和我們這幾個學生,也像兄弟一樣,喜歡喝杯酒,豪放一番,這都是孔老師的關係所延伸下來的兄弟之情,我們雖是孔老師學術上的弟子,但情感上也是如父子之情。維益去世時孔老師哭得很厲害,我現在想起來都想哭。

有一天孔老師跟我們學生在一起閒話家常,他說:「我想我快要死了。」我說:「老師您胡說八道甚麼?」這就是我的毛病,對老師還說胡說八道。他說:「你不知道,我現在如果不看看垂長,都會想他,都想逗逗他。」當時孔老師五十來歲中年得長孫(他八十七歲,得曾長孫)。」我說:「這很自然,哪有爺爺不疼孫子,哪有這樣就要死?他說:「我從來沒有這樣過,這表示我老了。」

孔老師的朋友相識滿天下,與他常在一起的有屈萬里老師,還有一位臺靜農老師,臺老師在台大中文系擔任了十九年的系主任,他與孔老師喜歡說玩笑話,發難的總是孔老師,孔老師喜歡欺負這個老哥,臺老師有本事四兩撥千金,弄得大家哈哈一笑,我們平常最喜歡聽他們交談。孔老師對於晚清民國的佚文掌故,就是在師生相聚、在酒筵之中談了許多,我們都覺得很新鮮。我當時就主張,我們應該要學習孔子弟子隨手筆記的精神,我果然記了幾天,到現在都不敢發表,你們就知道裡面的佚文、秘辛。孔老師學他的老祖先述而不作,他老是說給人聽,自己不寫,我們這些徒兒們,和他高興喝完酒回去呼呼大睡,第二天起來就忘了,很可惜。

我的指導教授鄭騫先生(字因百)、張清徽先生,他們都是韻文學上的名家,還有子學的王書明先生,也常和孔老師一起。另外歷史系的夏德儀先生,以及當過駐教廷大使的王壽康先生,還有葉公超先生,山東的同鄉劉安祺將軍(當過陸軍總司令),他的弟弟劉安愚當過師大附中的校長,教育部的姜增發先生,還有企業界的尹復生先生,以及紡織業的陶子厚先生,這些都是與老師比較親近的人,我們也常和他們在一起。

一個人記得最清楚就是比較得意的事情,何況是年輕時和老師在一起的時光,比如說我博士畢業,在台大也當了副教授,當時還沒有房子住,住在新生南路柳公圳那邊,一位教授園子蓋出來的違章建築內,對面是臺老師的宿舍。有一天下課,我穿著拖板在園子裡散步,打開一看幾位老師出了巷口要過柳公圳的橋,顯然是往我這來。我趕緊換上衣服穿鞋子,走到門口,孔老師按電鈴,一開門,老師說:「你正要出去阿?」我說:「不是啊,我看老師來,當然就是找我喝酒。」老師說:「唉呦,你這傢伙。」我就陪著老師,還有臺老師、戴君仁老師、王壽康老師、夏德儀先生五位,我們沿著新生南路走去小館子。夏德儀先生拿了一瓶金門大麴酒,當時金門酒要得到不容易,夏先生把大麴酒分給大家喝。類似這樣子的聚會,我在旁邊聆聽談話聽得很愉快。

這些老師平常情感很好,後來我們酒黨成立以後,就開始給老師們做「酒」品中正的排序,現在順邊說一說。當時大家公認可以達到酒的最高境界,是沈剛伯先生和臺老師。沈剛伯先生是史學家、文學院長,他即使知道得了癌症還照喝不誤。他七十歲去醫院檢查,醫生說有癌症,同時有一位台大教授也判斷得了癌症,結果這位教授的太太嚇到軟癱了。沈先生則認為我都活到七十歲了怕什麼!他活到八十歲才去世,因此我們覺得他瀟灑,有「酒仙」稱號。

臺老師則是怎麼喝從來沒醉過,就是這樣溫文儒雅,喝了很多時自己就會說:「永義阿,我夠了。」還有鄭騫老師,他當年向我們說:「我們年輕的時候,喝紹興是用啤酒杯喝的!而且我看了某些記載,蔡元培先生和朋友喝酒,他不喝高粱,他喝紹興,而且一口就是二兩,然後總要喝幾十杯才開始吃飯,據說有幾斤了。」所以我們酒黨有先聖,今賢也很多,喝酒的人只要不是酒鬼,不是爛醉如泥是可以的。孔老師又得到丁惟汾先生的真傳,就是「吃飯要吃飽,喝酒要喝醉」,所以孔老師有時候也會喝到醉。

第二級是酒聖,當時公認的是教育部長梅貽琦先生。我的老師鄭因百先生也能喝,但是他後來比較節制,比較沒有什麼飄逸之情,所以降為酒賢。孔老師當時和他的同輩朋友相比是比較年輕,臺老師冊封他為酒霸,因為他常叫別人喝,不喝不行,捏著人家鼻子喝,有點霸氣,以威勢服人。夏德儀先生是看到誰被灌酒就去擋酒,說:「放心我來,替你喝!」稱為酒俠,可是他到朋友家就要酒喝,所以又叫酒丐,亦俠亦丐。宋文興先生是考古學的祖師爺,他有一陣子喝多了,有一點酒精中毒,是他的親戚把他治好了,所以那時稱為酒鬼。

屈老師喝酒不甘不脆,比了半天,人家喝掉了他還沒有喝,又喜歡起來指揮,所以大家叫他酒棍。有一次我跟他開玩笑,他到學生這邊敬酒,我倒了一杯茶,他問:「這是茶還是紹興?」我說:「老師你看呢?」他比了半天說:「是酒。」我就敬老師。第二天我跟他說:「老師,君子可以欺之以道,你昨天被我騙了。」屈老師他胃割掉剩下三分一,還是照喝不誤,他年紀比較大,會去買小高粱,出去吃飯就喝三杯,剩下就擺在第五研究室裡面。有一次我跟章景明、黃啟方三個人在屈老師研究室,看到屈老師喝剩下的酒,我們就說:「把它蒸發掉好了。」後來屈老師找不到酒,我跟他說我們把酒「蒸發掉了」,他聽了很高興地說:「蒸發得好。」這是我們師生相處的情況。

還有一件比較難忘的事情。因為我是老師學生群裡面的小領導,有一天劉安愚先生跟姜增發先生就找我談,他們說孔先生已經八十歲了,你們都沒有動作。我說孔老師個性有時候很麻煩,他很低調不喜歡這些,我都不敢開口。他們就說:「我們是他朋友,我們去!」就把我拉到孔老師家,就說想要為他辦一個八十歲的學術研討會,出一個祝壽論文集,而且我也找好了聯經出版社,之前都幫臺老師辦過了。孔老師瞪我一眼說:「曾永義,你是我學生嗎?」這很嚴厲,意思是老師為人還不知道嗎。我就閉嘴了,不敢說,另外兩位老師說了半天他也不答應。我就拿出酒黨那一招說:「老師,不談了,我們就喝酒吧。」我那天被孔老師罰了好幾杯酒。

有一天我又聽到孔老師在關心他的朋友:「某某啊,最近如何,好像不太順利。」「某某做個小生意開餐廳…。」他就為朋友在設想謀劃,我聽了很感動,是如此關懷朋友。

還有一次我們儀禮小組的研究計畫,成果要拍成電影,孔老師讓我去找尹復生先生先生,他拿了十六萬給我,他說:「這是我幫助你們的學術工作,不要說要還。」我們把他完成。完成以後的第二年,孔老師拿了一大包,給我說拿去還給尹復生先生。尹復生說不是說好了嗎?我說你要知道我們老師的個性,他不接受,我完成這個任務,你怎麼跟他說你們的事情了。所以孔老師有需要也不介意求助於朋友,但是也會還。當初孔老師擔任選總統的國大代表主席團主席,但經費他也不拿退了回去。一介不取,無形中給我們典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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